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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舉的棄兒,科學的牛人(2)

2022-10-28 18:01:58最愛曆史

棄文學醫後,李時珍苦讀醫書,隨父行醫,也在長時間的醫學實踐中,發現了當時本草學的缺點與謬誤,於是決心編撰一部新的本草書。

所謂“本草”,指記載中藥藥材的典籍。從《神農本草經》開始,2000多年來,曆代醫家不斷查漏補缺,對本草書進行“版本升級”。可到了明代,仍有醫者不識藥物、不法商人造假的行為。

李時珍說:“醫者不識藥,隻聽商人之言;商人又不仔細辨究,把工作推給采送藥物的人;采藥者多年來的經驗不一定可靠,真偽好惡變化莫測。”

有這麼一句諺語:“賣藥者,兩眼;用藥者,一眼;服藥者,無眼。”

意思是,藥材的真假優劣,賣藥的人最清楚;而看病開藥方的醫生,大多隻知藥名,不識藥材,所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;服藥的病人最無奈,他們隻能聽醫生的,開什麼藥就吃什麼藥,像是“瞎子”,不知道眼前藥材是否靠譜。

為了造福世人,李時珍立誌重修本草,並以具有劃時代意義“綱目體”編寫世間藥材。

35歲那年,李時珍開始著作《本草綱目》,他“漁獵群書,搜羅百氏,凡子史經傳,聲韻農圃,醫卜星相,樂府諸家,稍有得處,輒著數言”。他參考前人著述800多種,刪重複、補遺漏、正錯訛,又與弟子、兒孫跋山涉水,搜求民間藥方,收集藥物標本。曆時近30年的艱苦,終於著成190多萬字的《本草綱目》。

《本草綱目》集中國16世紀前藥學之大成,但這部凝聚李時珍一家心血的著作脫稿後,卻一度無法刊刻出版,遭到了官府和書商的冷眼。

李時珍尋遍各地的書商,都沒有人願意為他刊刻《本草綱目》。

《本草綱目》之所以難付梓,一個原因是錢文忠等學者推測的——李時珍曆經多年修書,口袋裏已經沒有多少錢,不足以支付刊刻巨著的費用。

還有一個可能的原因,《本草綱目》是一部中醫藥著作,不屬於當時的暢銷書類型,受到學界漠視,書商考慮到利潤問題,不想做賠本買賣,不願為李時珍刊刻,畢竟他寫的不是《三年科舉五年模擬》。

多次碰壁之後,李時珍不得不回歸早年業儒的老本行,他帶上《本草綱目》的手稿,前往江蘇太倉拜見文壇大佬王世貞,請王世貞親筆為他作序(“願乞一言,以托不朽”)。

那時,李時珍年華已老,他性情溫和,身材消瘦,醉飲間與王世貞言談,解開行李,身無長物,隻有《本草綱目》數十卷。

但此次拜訪並不是那麼順利。

王世貞沒有馬上提筆為《本草綱目》作序,直到十年後,他才將序文交給年逾古稀的李時珍,並在序中稱讚此書“實性理之精微,格物之通典,帝王之秘籙, 臣民之重寶也”。

有了大儒王世貞的金口加持,南京書商胡承龍終於答應出版這部書。

萬曆二十五年(1596年),《本草綱目》在南京正式刊行,史稱“金陵本”。那時候,李時珍已經逝世三年了。

不久後,明神宗詔修國史,購四方書籍。李時珍之子李建元聽說了,帶著《本草綱目》和李時珍的遺表進京覲見萬曆帝,希望得到朝廷支持,公之於眾。但萬曆帝沒有重視其成果,隻是留下“書留覽,禮部知道,欽此”的禦批,便束之高閣了。

李時珍曆時30多年,著成《本草綱目》。圖源/電視節目劇照

李時珍曆時30多年,著成《本草綱目》。圖源/電視節目劇照

03

根據《中國科學技術史稿》,明清科學家普遍大器晚成,一流的科學家或科學著作作者取得重大成果的平均年齡為51歲,按照當時的平均壽命,已經是老年人了。

有學者統計,同一時期,從大航海時代到工業革命的數百年間,世界科技史上的傑出科學家,一生中做出最重要或第一次重大科研成果的平均年齡為38歲。

在科舉的藩籬之下,很多知識分子年輕時都執著於追求仕進,無數秀才、舉人、進士,為了“黃金屋”“顏如玉”耗費大量時間與精力,將才智用在科研上的人才所剩無幾。

有的人像李時珍一樣,直到離開科場,才得以轉向“實學”,專注於自然科學。因此,明清科學家大都早慧而晚成,科舉的束縛在一定程度上推遲了明清科學家的創造期。

明代,中國在船舶製造、航海技術、冶金、紡織、製瓷等技術領域,一度保持著世界領先的地位,在商用數學(如珠算術)、治水技術、傳染病學、建築技術、醫藥學等領域也取得了進步。

但這一時期科學著作的主要特點是“總結”,是對古代科技豐富遺產的繼承,而非開拓。

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博士曾指出:中國在公元3世紀到13世紀之間,保持一個西方所望塵莫及的科學知識水平,而且中國的科學發明和發現“往往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歐洲,特別是15世紀之前更是如此”。但從16世紀開始,中國科技漸漸地落後了。

這就是學術界著名的“李約瑟難題”,關於這個問題的討論,至今眾說紛紜。

一個典型的例子是,中國作為火藥和火器的發源地,早在10世紀初,就出現了火器軍用的設計,到了晚明,卻要依靠西洋人造的“紅夷大炮”。

紅夷大炮,俗稱紅衣大炮,由海外擴張的荷蘭人帶來中國。因為荷蘭人赤發紅須,在老百姓看來,無異於非主流殺馬特,於是稱他們為“紅毛夷”,這也是紅夷大炮名字的由來。

萬曆四十七年(1619年),薩爾滸之戰,明軍大敗。滿洲人能征善戰,讓明朝大為驚駭。

此時,大臣徐光啟上書朝廷,提出設險守國,建炮台,采購紅夷大炮。

天啟六年(1626年)寧遠大捷,紅夷大炮一戰成名。

鎮守寧遠的袁崇煥憑借11門紅夷大炮,對準後金軍就是一輪炮擊。滿洲騎兵一被炮轟就驚慌失措,最終一敗塗地,後金開創者努爾哈赤在此戰後鬱鬱而終。

遼寧葫蘆島興城袁崇煥像,人像旁雕有一門紅夷大炮。圖源/圖蟲創意

04

《本草綱目》曆經坎坷才得以出版的萬曆年間,來自意大利的傳教士利瑪竇入華。他學習中國文化,尊崇儒學,改僧衣僧冠為儒衣儒冠,與中國知識分子打交道。

在中國,利瑪竇遇見熱衷於“實學”的明朝官員徐光啟,開啟了另一段關於科學的故事。

與李時珍相比,徐光啟無疑是科舉考試的贏家。

徐光啟於明嘉靖十一年(1562年)出生在江南的一戶商人兼小地主家庭,35歲中舉,7年後進京考中進士,後來一路升遷,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。

青年時期,徐光啟為科舉耗費了大量心血,他一邊賺錢,在外地教書謀生,一邊備戰科場,七次回鄉應試,才以第一名考中舉人。這也是位“卷王”。

然而,徐光啟靠科舉步入仕途,卻能看出科舉和八股取士的弊端,他曾上書直言道:“若今之時文(即八股文),直是無用。”

徐光啟的後半生處於大明王朝搖搖欲墜之際,朝政腐敗,經濟凋敝,水利失修,災害頻仍,外患不斷。作為一名愛國知識分子,徐光啟頭腦敏銳,他認為隻有農事才可以“安國家而厚民生”,推崇李悝、商鞅等先賢的“農本”思想,他希望發揚光大中國古代的科技傳統,以資抗清平叛的兵事。

徐光啟畫像。圖源/網絡

但在那個推崇功名的時代,科學技術不被當成主流,科研工作者的地位無足輕重。

幸好徐光啟得到了外國好友利瑪竇的幫助。

利瑪竇不僅將有關中國的見聞傳播到西方,也在與中國士人的交遊中,將當時西方較為先進的機械、測量、數學等科學知識傾囊相授,徐光啟及其同僚李之藻便是此次西學東漸的受益者。

在數學方麵,徐光啟與利瑪竇合作翻譯《幾何原本》,將歐洲廣為流傳的數學名著引進中國。其中一些翻譯的數學名詞,如幾何、平行線、銳角等一直沿用到今天,為中國近代數學打下了基礎。在徐光啟看來,每個人都應該學好數學,如果沒有掌握數學,就好比工人手中沒有工具。

在天文學方麵,徐光啟主持修訂曆法和編譯《崇禎曆書》。新的曆法更正了推行300多年的元《授時曆》的誤差,采用了更為先進的天體運動體係和幾何學的計算係統。在徐光啟主編的《恒星曆指》中,他首先說明了銀河是由無數恒星組成的,並繪製了當時世界上最完備的恒星圖。

在農學方麵,徐光啟畢生耗時最多、最為重視的,便是他嘔心瀝血編撰的、堪稱中國古代農業百科全書的《農政全書》。

作為大明高官,徐光啟虛心請教,學貫中西,成為近代科學的啟蒙者,也是科學工作的組織者、宣傳者和實踐者。

但是,徐光啟去世後,朝中再沒有遠見卓識的官吏來推動自然科學的進步,這一風氣戛然而止。

崇禎帝即位後,朝中言官把“華夷之辨”那套老掉牙的理論搬了出來:“我堂堂天朝上國,為何要借助外夷之力方能禦敵呢?”崇禎聽罷,把徐光啟當年推薦的“大殺器”紅夷大炮丟一邊,不了了之。

明亡以後,徐光啟生前為引進紅夷大炮、整頓邊防軍務所作的《徐氏庖言》還原封不動地留存於欽天監。熱愛學習的順治帝多次閱讀此書,感慨道:“使明朝能盡用此言,則朕何以至此也!”

徐光啟向傳教士利瑪竇學習科學技術。圖源/網絡

徐光啟向傳教士利瑪竇學習科學技術。圖源/網絡

05

與徐光啟差不多同時的宋應星,又是一位被科舉耽誤的奇才。

明末的一個暮春,年近半百的宋應星在袁州府分宜縣(在今江西新餘)擔任縣學教諭,他與縣令正要攜上清酒和詩書,到城外的樹蔭鳥語中度假。

正在這時,一個跑得氣喘籲籲的信差送來一份來自京城的邸報,宋應星等人原本以為其中都是一些老生常談的政治新聞,但翻開閱讀,卻發現一樁千年一遇的“奇事”。

這一年,武舉出身的下層武官陳啟新闖入紫禁城東門,強行穿過等待上奏的眾臣,故意挑起崇禎帝的注意力,想盡辦法將自己的奏折送到皇帝手中。

在這份奏折中,陳啟新痛斥大明政體以文官治國,缺少技能熟練的軍事管理人才,來應對如今內有叛匪外有蠻族的危機,希望崇禎帝能聽取他的建議,重用武人。

陳啟新的話不無道理,但崇禎帝接下來的舉動,讓天下文人感到憤慨。崇禎沒有懲罰違規上書的武人陳啟新,反而給他一個京城內的官職,官居四品。

宋應星在得知陳啟新“立談而得美官”的消息後,對朝廷更加失望,稱“此千秋遇合奇事也”。這讓宋應星多年來立誌於考取進士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,“小鎮做題家”的理想被無情踐踏。

從此,宋應星徹底放棄科舉。

宋應星出生於一個家道中落的書香門第,自他的曾祖父宋景入朝為官後,他們家族就沒有一人能夠獲取朝廷裏的高位,經濟上日漸拮據。

在科舉時代,一個詩書家族盡管經濟上艱難,卻仍要追求讀書仕進的理想。

宋應星與哥哥宋應昇被家族給予了厚望。他們哥倆幼年早慧,書院裏的老師要求他們每天背誦七篇之前沒讀過的文章。

有一天,宋應星貪睡晚起,他的兄長已經背熟了當天要背的文章,老師正要責罰宋應星,卻驚訝地發現,記憶力驚人的宋應星已經能夠熟練地背出文章。

人們好奇宋應星是怎麼做到的,宋應星回答說:“早晨兄長在背誦文章時,我剛好從睡夢中醒來,聽見他背書,我就順便記下來了。”

在學而優則仕的價值觀指引下,卻往往是學而優難仕。

萬曆四十三年(1615年),29歲的宋應星鄉試一舉成功,與哥哥雙雙考中舉人。但之後五次進京參加會試,宋應星始終名落孫山。宋應星之兄宋應昇同樣不受命運眷顧,一直考到了60歲,才無奈地接受了一個副縣令的官職。

宋應星年輕時到南昌求學,恰逢時任江西巡撫夏良心重刊《本草綱目》,風靡一時。宋應星應該讀過前輩李時珍的這部巨著,但那時的他想不到,自己科舉失利後,也會走上與李時珍相似的道路。

五次會試失敗,又受到武人詣闕上書的奇事打擊,人到中年的宋應星轉向與功名進取毫不相關的“實學”。

他將心思投入一部科學著作,總結自古以來大量農業、工業中所需要的培育、生產知識,形成了一整套完整的科普體係,並有意識使用數據記載,使整本書更加實用。

崇禎十年(1637年),這部科學巨著在南昌首次刊印出版,取名《天工開物》。

“天工”一詞,可能出自《書經》:“天工人其代之。”(人的責任是完成天的事功。)

“開物”也是源自古代典籍,出自《易經》:“夫易開物成務,冒天下之道,如斯而已者也。”(《易經》的學問是開發宇宙萬物,涵蓋了天地之間的“道”,一切都是如此。)

書稿完成時,宋應星告訴世人:“傷哉,貧也!欲購奇考證,而乏洛下之資;欲招致同人商略膺真,而缺陳思之館。隨其孤陋見聞,藏諸方寸而寫之,豈有當哉!”

意思就是,貧窮限製了我,我沒有錢購買參考資料,也沒有條件邀集同人集思廣議,隻能寫成這個樣子了,能不傷心嗎?

還好他有個好朋友,幫他把書印刷出版了。

《天工開物》被稱為“中國17世紀的工藝百科全書”,宋應星被李約瑟稱為“中國的狄德羅”(狄德羅是啟蒙運動中百科全書派的代表人物),但這部著作既沒有改變宋應星貧苦的命運,也沒能喚醒朝廷對科學技術的重視。

《天工開物·卷序》。圖源/網絡

《天工開物·卷序》。圖源/網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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