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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世存:“旅”中求道,人类历史的一个英雄主题

卡斯帕·大卫·弗里德里希 雾海上的旅人

当下人的旅行,常常受制于疫情陡变,这正是人生旅途的万千气象之一种。今日寒露,处于大时间序列中的“旅卦”时空。旅卦人的心思苍茫,随意发挥,他们一生在求道的状态里。

余世存:“旅”中求道,人类历史的一个英雄主题

人生就是或紧或慢地游览万千气象

在一些纯粹的旅游中,我对徐霞客、杨升庵、担当和尚、尹宜公的行迹多有叹服。面对前人的足迹,我们对大地山川的游览或加持不免渺小。在跟僧侣、道长、牧师一起的游玩中,则对各大文明的宗教信仰有近距离的观察。日常的发呆、夜数群星或白天读书,对上古时代的天文历法和先人生活也有一种观光之感,在会心处停下来再三观摩。

直到今天,想到很多在北京城生活一二十年的人,有着现代都市的感觉,却对这座城市里的天地人关系没有感觉,仍觉得惊奇。

北京城的结构中,最重要者莫过于天地日月四坛,它提示我们时位、人生的时序和方位、人生自然的法则和祭祀,法天法地祭日祭月,只有天地日月从身体里、从心中、从生命里活出来,我们才算对人生宇宙有所参赞,有所安顿。

东西方文明都揭示出,人类的才能可以执一而御万,就是说,大千世界的表象和本质都可以借用任一观念、角度、现象而得到阐释。而旅游就是其中一个极好的观察维度。如前说,纯粹的观光是旅游、调查研究是旅游、阅读是旅游、城市漫步是旅游、人生在世也是一种旅游。是的,今天的人几乎都在心智头脑中承认,人生就是一场旅行,漂泊如寄,或紧或慢地游览万千气象,死亡则随时会让我们结束这场旅行。

关于旅行,有太多的话题可说,因为它确实包罗万象。也因此,古往今来,旅游文字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受推崇的文字之一。看过历史上那么多的记游文字,我一度关心过何以当代很少有游记类的名作,当代的游记也极多,但很少有配得上风景名胜的作品,很少能像风景名胜一样百看不厌者。这其中的原因很多,在很大程度上,是跟我们的旅游无方相关。先人说过,游必有方,两三千年前的中国先人感叹:“旅之时义大矣哉!”

但我对旅游文字的关心并未有什么结果,这几年反而在对“旅”字的考证和历史的研究中有了不少心得,让我回到了三千多年前。

“旅卦”的时空意义

早年读书较杂,其中一块是《春秋》、上古天文史、《易经》。读几十本注解易经的书而多有不解,一如到了人们都说非常好看、好走却非常险峻的地方,就像武当山的金顶,如果不借助于现代工具如飞机航拍,没有天人知识的我们,是如何也看不懂其中的意象和趣味的。

易经中就有“旅卦”。旅卦是小亨,旅贞吉。但最初,我对其中的意义,完全没有把握。

直到抛开众多注家的义理训诂,直接与先人和自己的人生经验对话,才发现易经的经文和64卦都有时位,都在世界上有自己的序列或位置。旅卦时空是指太阳回归年中的十月初,正是中国人的旅游黄金周时间。

旅卦在咸卦之后出现,是人心感应世界之后的生活方式。金秋十月,此时寒露节气,正是天朗气清、秋高气爽,适宜旅行。大雁南归,人们成群结队地出游,军队也在此时拉练、举办秋操大典。

此时是农耕社会的闲时,人们可以走亲访友、观光远行、上山祭祀。到郊外、山上露营,生火取暖、野炊,正好是下卦山象,上卦离火之象。军队也会到野外训练。人们用一面旗帜下的两个兵士的形象来说这一时空,这个字就是“旅”字。直到今天,人们仍说军旅、师旅。从时空序列来说,咸卦婚娶之后,一对新人多会走亲访友或外出观光。直到今天,人们在新婚后仍流行蜜月旅行。

余世存:“旅”中求道,人类历史的一个英雄主题

人们说,旅行在外,人地生疏,要谨慎才小有亨通。“在家千日好,出门一时难”;“离乡人贱”。旅行在外要守正才能吉利,自我贬抑为小者才有亨通。那些处于陌生人世界而放纵一己之私者,一如蒙面小盗,在酒色财气上图占便宜,多会人财两空;那些在外仍如大爷仍气势凌人者,是不可能适应新环境的。旅卦的卦辞就是,“小亨,旅贞吉”。

旅卦的彖辞是,“旅。小亨。柔得中乎外而顺乎刚。止而丽乎明,是以小亨。旅贞吉也。旅之时义大矣哉。”人们说,旅卦是小有亨通的。旅行在外,以小心谦逊、柔顺得中的精神,去顺应刚强的环境;能够知止而不动其心,又能附丽于光明,所以说小有亨通。在旅时守正就能获得吉祥。旅卦的时空意义是重大的。唐代的孔颖达为此说:“物皆失其所居,若能与物为附,使旅者获安,非小才可济,惟大智能然。”

那些游而有得、游而有方的旅卦人

我在不经意间读出了自己的易经,其中的甘苦难为外人言。这一场读书之旅不仅花费了七八年时间,之后才柳暗花明,更有意思的是,登顶的快乐中有酬对天地的感动,而下山过程中又有新的奇遇让人开怀,让行板如泣如歌。

其中最重要的,莫过于发现了时空与人生偏好之间的联系,我后来通称人的命卦系统,即每一个人,不仅可以出生时间、籍贯来说明,也可以易经的卦象来说明,如此我们可以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并不孤独,这个世界的演进跟我们自身有着深刻的联系。

生于旅卦时空的人是感性的,是诗的,是光明的,是反省着的。当发现旅卦时空的人都有这些共同特征时,我的惊奇一言难尽。一个旅卦朋友问我,他的人生特点是什么,我毫不迟疑地说,“止而明”,令他大为惊讶,真是这个道理啊。在跟“一席”的朋友交流时,我问起写过几本书的背包客作家小鹏,他的演讲“那束微光,就是梦想”感动了很多人。他居然就是旅卦人。我还问过爱旅游的公益者王秋杨,她也是出生在旅卦时空附近……

法国哲学家狄德罗是旅卦人,他的临终名言:“我死后,随便人们把我葬在哪里都行……”

明代万历年间旅居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、学者、意大利人利玛窦是旅卦人。他被誉为“沟通中西文化的第一人”,被尊称为“利子”。

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是旅卦人。明亡后,王夫之曾举兵抗清,三十三岁以后开始“栖伏林谷,随地托迹”,甚至变姓名为徭人以避世,直到他死去。

法国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基佐是旅卦人,他的名言,“人类的进步合乎规律地进行的情形,象是星球运行一样清晰,而现时代甚至比星球运行还要清晰……”

流亡国外的法国革命诗人、《国际歌》的词作者鲍狄埃,曲作者狄盖特都是旅卦人。有人说,今天的网络时代就是英特那雄耐尔的时代。

旅卦人几乎无一不是游而有得、游而有方之人。流亡到法国的“护国公”理查—克伦威尔,同样有流亡经历的丹麦物理学家玻尔,中国工农红军的高级领导人刘志丹,中国新山水画代表人物傅抱石,旅美华裔艺术家马友友,等等,都是旅卦人。

远行、流亡是人类文明史上的英雄主题

旅卦在文明史有着重大意义。走出非洲或走出发源地的人类,在迁居、移民中成就了盛大的旅行文化、流亡文化,在路上磨砺了心性、增加了阅历和人生智慧。因此远行、流亡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英雄主题,无论是希腊英雄们的远征,还是近代如但丁、达尔文、凯迪亚克等人的远行,还是中国的羿之西征昆仑,启之远游,王亥流亡,屈原孤旅,玄奘西游,徐霞客记游,都是如此。

一如前说,旅卦时空正巧是今天中国的旅游黄金周时间,而“旅”字,同样活画出今天导游举旗、游客跟随的形象。

余世存手绘旅卦图(10月3日—10月8日)

据说孔子推测自己的命运时就占得旅卦。由于孔子不太了解易经的本源,对此卦难以理解,就请教商瞿氏。商瞿氏对孔子说,你有圣人之智而无圣人之位。孔子为此伤感,时运不济啊,凤凰不向这里飞,黄河也没有河图洛书再现,这是天命如此啊。孔子因此发愤研究周易并对其做注解,这就是影响后人的十翼《易传》。

在对旅卦人的深入了解中,我明白了,他们的人生注定跟旅行有关。他们一生或为军旅,或为商旅,或以四海为家。旅卦人的心思苍茫,随意发挥,一如行者问路,他们一生在求道的状态里。

“非常之观”不只在于险远

旅游、观光,就是把自己打开,让远方的时间和空间都进入自己的视野,成为自己的一部分。也许,只有体认到这种与遥远时空的深刻联系,我们才能明白自己在天地之间的意义。

远行,既可以外化为诗,又可以体认命运。登山界的名言,“因为山在那儿!”这是诗。摇滚音乐中的名诗,“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道路,才配称做是大丈夫?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海洋,才能安眠于沙滩?炮弹要掠过天空多少回,才能永远的停火?……一个人要抬头看多少次,才能见蓝天?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,才能听见人们的哭喊?多少人死去他才能知道,已经有太多的死亡?……一座山峰屹立多久,才会被冲刷入海?那些人要活多少年,才能最终获得自由?”这是命运。

对天地日月的感悟,使李白写道: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。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古人秉烛夜游,良有以也!况阳春召我以烟景,大块假我以文章。会桃李之芳园,序天伦之乐事。”

而王安石则在远行中领悟今古之不同,“古人之观于天地、山川、草木、虫鱼、鸟兽,往往有得,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。夫夷以近,则游者众;险以远,则至者少。而世之奇伟、瑰怪,非常之观,常在于险远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。”

但王安石在此感慨中显然没有完全理解“非常之观”。远方不在于物理距离的远近,“非常之观”不在于险远。他因此一度没能理解人生社会,直到变法反复,他才明白人心人性之非常。这就是大德们一再感慨的,“要使鱼龙知性命,何妨平地起波澜”。这就是我们一再可望不可求的,对人性、自然历史和文明的观览把握。

历史就在身边

远方不仅有历史,也有诗。我们说的北京城,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“远方”。在外地多次听开出租的、酿酒的、写小说的人,说起近几年的计划,答说“希望能到北京看看”。

但所有的这些看看,几乎都是消费,时髦,不会产生人生的跃进、转移和升华,不会产生生命之诗。

以北京为例,前说的对城内四坛的观光即是典型。而对京郊同样如此,人们说这叫“灯下黑”,即对身边的风景视而不见;但这种游观实际上也有王安石说的“今古”之异。

京城周边对这种观光者来说多是陌生的。历史就在身边,曾跟朋友到昌平做深度游,大为叹服朋友对当地的了解。昌平有不少村落的村民是“守陵人”的后代,他们对明朝皇帝多如数家珍,他们的生活跟几十公里之外的京城是两个世界。

在思陵门口,有人问一老汉,老人家贵姓,老汉答:不敢称贵,贱姓刘,祖上是从山东过来守陵的,这都几百年了……

余世存 诗人、学者,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。湖北随州人,现居北京。做过中学教师、报社编辑、公务员、志愿者等。曾任《战略与管理》执行主编,《科学时报》助理总编辑。主持过十年之久的“当代汉语贡献奖”。

已出版的主要作品:《非常道:1840-1999年的中国话语》《老子传》《人间世: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》《家世》《大时间:重新发现易经》《东方圣典》(合编)《立人三部曲》《一个人的世界史:话语如何改变我们的精神世界》《时间之书: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》《节日之书:余世存说中国传统节日》《己亥:余世存读龚自珍》《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:精讲复刻版》(合编)等。

关键词:农耕社会,易经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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